[db:作者] 发表于 2025-9-29 14:14

西周时期有无“王城”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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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王城”一词最早见于春秋时期,西周文献中洛阳一带的地名“新邑”“洛邑”,皆指成周,而非指“王城”。夨令彝铭文“用牲于王”“明公归自王”的“王”应为地点名词,但其并非“王城”之省称,而指“王的居所”,在令彝铭中指代前面提及的京宫、康宫;京宫、康宫中既有祭祀先王的宗庙,也有供王居住、治政的场所。因此,西周时期的洛阳并不存在另外一座与成周并存的“王城”。
关键词:王城;成周;京宫;康宫
东汉史学家班固《汉书·地理志》河南郡“雒阳”条下谓“周公迁殷民,是为成周”,“河南”条下谓“故郏鄏地,周武王迁九鼎,周公致太平,营以为都,是为王城,至平王居之”。即以周初在今洛阳地区营建两城,一为成周,一为王城。东汉郑玄、南朝范晔、唐代孔颖达等皆从其说。近数十年来,不少学者仍认为西周洛阳有一座与成周并列的“王城”存在着,主要理由如,新邑即王城,与成周所指不同;西周青铜彝铭中有“王城”的线索。
“成周”“新邑”“洛邑”均见诸西周文献,“王城”一词最早见于春秋文献《左传》。这几个概念是何关系,不得不辨。
一、新邑、洛邑、成周为一地关系
“新邑”之名见于西周早期文献,如《尚书·召诰》“若翼日乙卯,周公朝至于洛,则达观于新邑营”,《洛诰》“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西周彝铭中成王时期臣卿鼎铭文(《集成》2595)谓“公违省自东,在新邑”,新邑鼎铭(《集成》2682)有“癸卯,王来奠新邑,二旬又四日丁卯,□自新邑于柬”,等等,皆记载“新邑”。
“新邑”应即“洛邑”。《尚书·多方》谓“尔乃自时洛邑,尚永力畋尔田”,“洛邑”即上引《召诰》中的“新邑洛”,《多士》亦谓“今朕作大邑(即新邑)于兹洛······今尔惟时宅尔邑”,与《多方》所载相同。
“新邑”即“成周”。《尚书·康诰》“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多士》“今朕作大邑于兹洛”,《逸周书·作雒解》“周公敬念于后曰:“予畏周室不延,俾中天下,及将致政,乃作大邑成周于土中”,《康诰》《多士》与《作雒解》所载为一事,新邑、成周皆称“大邑”,则其应是一地二名的关系。
“成周”即“洛邑”。《史记·周本纪》载“平王立,东迁于雒邑”,清华简《系年》第二章曰“三年,(平王)乃东徙,止于成周”,《史记·鲁世家》载“周公往营成周雒邑”,可见成周、雒(洛)邑亦是同指。
彭裕商先生曾认为新邑即王城,与成周为不同的两座城邑,主要理由为:《尚书·康诰》《洛诰》中“新邑”与“成周”(《尚书》原文称“周”地)并见;西周金文“新邑”出现的时代晚于“成周”;“新邑”是为奠置殷遗民而建,“王城”的“王”为“商王”之义,乃“商多士”的居地,成周则为周王朝东方的政治中心,二者性质不同。上述意见似有几点可商之处。一是,《尚书》中的“周”地,自伪孔《传》以降,皆认为其指宗周(或岐周),《康诰》所载“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很可能是以事纪年,与后面所载侯、甸、男等“和见事于周”未必有关联,以此说明“周”与新邑相邻恐有问题;而且,金文中“周”“成周”有同铭并见现象,如应侯见工簋铭“王归自成周,应侯见工遗王于周”,可证“周”非“成周”。二是,“新邑”诸器虽据器形可推知时代约在成、康之时,未必早于“成周”诸器,但似难以排除成周同时又称“新邑”的可能。比如,金文中对先王宗庙的称呼通常是地名+谥号+宫,昭王的宗庙称“周康卲宫”,距离昭王最近的穆王,其在位时将昭王之庙又称“周康宫新宫”。三是,上举《尚书》《逸周书》的记载表明,新邑与成周为同指关系。四是,若西周存在一个“王城”,其时殷商已亡,若因称“商多士”的殷商遗民居于其地而得名“王城”,恐于情理不符。综上,笔者认为,新邑、洛邑和成周是同地。
二、夨令彝铭中的“王”非指“王城”
多年以前,学者通过对金文材料的考证,找到了所谓西周时期存在“王城”的依据,即西周早期夨令方彝铭“明公归自王”的“王”为王城,此意见最早由陈梦家先生提出,至今仍有持此意见者。不过,此意见似有可商之处。
夨令方彝(西周早期,《集成》9901)铭曰:
唯八月,辰在甲申,王令周公子明保,尹三事四方,受卿事寮。丁亥,令夨告于周公宫,公令同卿事寮。唯十月月吉,癸未,明公朝至于成周,令舍三事令,眔卿事寮、眔诸尹、眔里君、眔百工、眔诸侯:侯、田、男,舍四方令,既咸令。甲申,明公用牲于京宫。乙酉,用牲于康宫。咸既用牲于王。明公归自王,明公赐亢······
最早提出“王”为“王城”之省称的是陈梦家先生,并谓“王”(王城)与成周有别,为宗庙之所,乃以西周时期洛阳有王城、成周二城。以“王”为王城的意见,除认为夨令彝铭“王”为地名以外,似乎并未举出太多古文字材料方面的直接证据。
周代文献中“归自某”的“某”均为表示地点的名词,如应公视工钟铭“王归自成周”(《集成》107),令鼎铭“王归自諆田”(《集成》2803),《诗·小雅·六月》“来归自镐,我行永久”,等等,其中“成周”“諆田”“镐”皆为地名。“明公归自王”的“王”为地名当无疑义。“用牲于王”与前句“用牲于京宫”“用牲于康宫”句式相同,此“王”的性质亦应与“京宫”“康宫”类似,亦为地点名词。因此,“用牲于王”“明公归自王”的“王”内涵应相同。但仅以此“王”为地点名词而认为其指“王城”,似乎并没有充分依据。

“王”多用为“人王”之义,文献中人名、庙号或亲属称谓有用为地点名词的情况,例如刘桓先生曾提到,卜辞中有“往(于)上甲”“不往妣庚”“在祖乙”“其 在父甲”“其祝在母”,其中“上甲”“妣庚”“祖乙”“母”等皆为祖先亲属称谓,它们在这里皆表示供奉祖先的宗庙;“王”可指“王之所在”,《逸周书·度邑解》载“叔旦亟奔即王”中“即王”,《史记·周本纪》作“即王所”,故而刘先生认为“明公归自王”是指“明公从王的处所归来”,“王”于此处可释为“王宫”,其与“京宫”“康宫”均在成周。刘先生所举卜辞中“上甲”“妣庚”“祖乙”皆为供奉祖先的宗庙的意见是正确的,文献中“往”“往于”后面的对象一般为地名,因此以“王”表示“王所”即王宫是有可能的;但具体到“明公归自王”的“王”,刘先生认为其是与“京宫”“康宫”并存于成周的王宫,似乎还有商讨的余地。“用牲”一般在祭祀祖先或神灵的宗、社举行,如剌鼎铭“王禘,用牡(牲)于大室,禘昭王”(《集成》2776),小盂鼎铭“用牲,禘周王、武王、成王”(《集成》2839),《春秋》庄公三十年“九月庚午朔,日有食之,鼓,用牲于社”,《周礼·春官宗伯》“凡师甸,用牲于社宗”;或是在大河或郊野祭祀河神、天地,如《左传》昭公十七年“晋荀吴帅师涉自棘津,使祭史用牲于雒”,《尚书·召诰》“若翼日乙卯,周公朝至于洛,则达观于新邑营。越三日丁巳,用牲于郊,牛二”,未见有专门在王之居所进行“用牲”的例子。对此,贾洪波先生对夨彝该句作了重新断读:“咸既用牲。于王,明公归自王”,也即,“咸既用牲”表示“用牲于京宫”“用牲于康宫”一系列活动的结束。“于”训为“往”,“于王,明公归自王”就是前往王的居所,明公又从王的居所返回。将“咸既用牲”理解为前面“用牲于京宫”“用牲于康宫”当为正确。“咸既”或“咸”多见于西周铭文,如叔夨鼎铭(《铭图》2419)“唯十又四月,王 大册祷在成周,咸祷。王呼殷厥士 叔夨以靳、车、马······”“咸祷”即指“王 大册祷在成周”;史兽鼎(《集成》2778)云“史兽献功于尹,咸献功,尹赏史兽祼,锡豕鼎······”“咸献功”对应“史兽献功于尹”;作册 卣(《集成》5432)“唯公大史见服于宗周年。在二月既望乙亥,公大史咸见服于辟王,辨于多正”,“公大史咸见服于辟王”照应“唯公大史见服于宗周”。所以,“咸既用牲于王”,也应照应“甲申,用牲于京宫”“乙酉,用牲于康宫”。从贾先生对“王”的解释来看,结合前述刘桓对卜辞、典籍文献中以某人称可代指其处所、居所的用例来看,此一意见颇可把“王”字解释得更为合理。但是,还有几点需要注意:一是,“于”在西周金文中往往用作介词或连词(即“与”),目前似未见有可训为“往”的“于”;二是,“用牲于某”为常用搭配,如剌鼎(《集成》2776)“王禘,用牡(牲)于大室”,《左传》“用牲于社”“用牲于雒”,《礼记·郊特牲》“用牲于庭”“用牲于王”,似不宜断读;三是,此句若断读为“于王,明公归自王”,其意为明公前往王所,又从王所返回。则明公前往王处所为何事,并未在铭文中体现,这似乎不合乎铭文的叙事体例。
除了王城、王所等意见之外,李学勤先生谓夨令方彝“咸既用牲于王”与前面“既咸令”句法一致,“用牲于王”的“王”是指“京宫”“康宫”这两处先王宗庙,“‘咸既用牲于王’与上文‘既咸令’例同,作一气读,京宫、康宫为周王宗庙,故此处称‘用牲于王’,同样,‘归自王’的‘王’也指二宫”。“明公归自王”是说用牲祭祀完毕了,就从京宫、康宫那里回来。李先生以“用牲于王”的“王”指京宫、康宫,笔者以为是正确的意见。只是以“王”指“京宫”“康宫”,有学者认为这是“先王的宗庙”,以“王”来指“先王”,未有先例。应当说,这一质疑也有道理。如何解释这一现象,还需从周代“宫”的功能来分析。
根据唐兰先生的解释,“京宫”“康宫”是祭祀先生的宗庙。“康宫”虽为宗庙,但从西周金文可见,其应设有供王歇息的“寝”,如师遽方彝铭“王在周康寝,饗礼”(《集成》9897),其中“周康寝”当指“周康宫”中的“寝”,如即簋铭载“王在康宫,各大室”(《集成》4250),卫簋甲铭有“王各于康大室”(《铭图》5368),此“康大室”即为“康宫”之“大室”;善夫克盨(《集成》4465)有“王在周康宫穆宫”,四十三年逨鼎甲(《铭图》2503)曰“王在周康宫穆宫”,“周康宫穆宫”是指设在周康宫中的穆宫(伊簋、扬簋铭谓“王在周康宫,旦,王各穆大室”)。因此,由师遽方彝铭“王在周康寝”,表明“康宫”中亦设有王之寝处。《左传》昭公二十三年记载“甲午,王子朝入于王城,次于左巷。秋七月戊申, 罗纳诸庄宫”,“庄宫”应为鲁庄公之宗庙,是说王子朝占据王城以后,先居于左巷,后由 罗纳入庄宫,可见王子朝应是以庄宫作为处所。《左传》又载鲁定公七年“王入于王城,馆于公族党氏,而后朝于庄宫”,可见周王亦在庄宫进行朝礼。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夨令彝铭“京宫”“康宫”也可作为“王宫”或“王所”,“王”当为“王宫”之省称,指京宫、康宫。
综上,夨令方彝铭中“用牲于王,明公归自王”的“王”,其义非指王城,而是京宫、康宫,以“明公归自王”的“王”为王城,说明西周时期的洛阳有成周、王城二城的说法,恐在证据上较难成立。

三、小结
王城是春秋以后才出现的地名,西周时期洛阳只有一座成周,亦名洛邑、新邑,三者是一地异名的关系。夨令方彝铭文中“用牲于王”“明公归自王”的“王”是地点名词,但其并非“王城”之义,而是指“王的居所”,“京宫”“康宫”中设有供王停歇、居住的处所;铭文中的“王”即指京宫、康宫。所以,西周文献中并无存在王城的确证,当时的洛阳当不存在另一座与成周并存的“王城”。

来源:《文史杂志》2025年第4期
作者:王 超
选稿:耿 曈
编辑:耿 曈
校对:宋柄燃
审订:杜佳玲
责编:耿 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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