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龄孙子赴美探望张学良,事后回忆时惋惜:我该带上那面铜镜去
1990年6月20日,台北天热得像开锅。那天是张学良九十岁寿辰,各地祝贺的电报堆满了他下榻的公寓。与此同时,远在北京的郭洪志正躺在协和医院病房里,手里捏着一份写有夏威夷地址的短笺。短笺上方声势并不大的一行字——“送先生铜镜,以鉴往事”——折射着病榻上那位老人的遗憾,他很清楚,自己恐怕再也去不了太平洋彼岸。遗憾的链条并未就此断裂。六年后,郭洪志的长子郭泰来读完父亲留下的日记,才知道老人生前挂念的铜镜究竟意在何处。铜镜并非文玩,而是暗合郭松龄当年“以古为镜”的座右铭。郭泰来说服母亲,用家里仅剩的一些民国老家具作价,在潘家园换得一面战国式样的铜镜,小心包好,准备在合适的时机带去美国。乔迁、创业、子女上学……时间在一连串的生活琐事里溜走,这面铜镜被封存进暗格,一放就是五年。
机会往往来得突然。2001年8月,郭泰以工美集团董事长身份赴美考察。到了洛杉矶,他被当地侨领拉去吃饭,席间闲聊,提起自己是郭松龄的孙子,众人俱惊——张学良此时就在夏威夷养老。侨领当场拍板:“事不宜迟,周末飞檀香山,咱给你牵线。”郭泰来也被这股热情裹挟,心里却泛起一丝不安:铜镜还躺在北京。
三天后是星期天,一行人直奔檀香山郊外那座白色小教堂。侨领笃定地说,张将军礼拜不落。可教堂门口只有几位老人闲谈,张学良身影未现。一问,方知老人身体抱恙,已多日未出门。人们只得转战市郊养老中心。楼道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郭泰来隔着玻璃窗,看见那位百岁老人瘦削却昂然地半躺在病床上——这就是父亲念念不忘的人。
自报家门后,张学良一开始没有太大反应,听力衰退让他难以捕捉陌生人的声音。护士俯身提示:“右耳不行,换左边。”郭泰来将嘴凑过去,小声重复那句酝酿多年的问候:“我是郭松龄的孙子,来看您。”张学良的瞳孔先是茫然,随即亮了一下,微不可察地点头。彼时没人说话,连呼吸都轻了半拍,时间仿佛被拉长。对历史感兴趣的人常幻想能问他一箩筐问题:西安事变细节、远东暗战内幕……可在那间房里,没有记者,只有两个家族的情感残线。护士打断了凝滞的空气:“先生要做检查,各位请移步。”短暂会面以合影作结。
离开养老院,海风扑面而来,郭泰来忽然想起北京暗格里的铜镜,心口像被针尖戳了一下。同行友人安慰:“下次还有机会。”郭泰来语气黯然:“但愿吧。”两个月后消息传来,张学良去世,终年一百零一岁。“我该带上那面铜镜去。”他说这话时,没有人接口。
要理解铜镜背后的情结,得往回翻到1925年底。奉天北陵雪大,张作霖的军令部灯火通明,郭松龄的反奉大旗已经扯起。张学良夹在父亲与义兄之间,骑虎难下。周文章后来转述张学良的话:“师兄若在,许多事可商量。”短短九个字,是信任亦是内疚。郭松龄被处决那天,张学良写电报求缓,却被杨宇霆搁置。电报没出总部,郭氏夫妇已遇害。张学良批示“以火焚之”,毁掉尸体照片,不忍再看血腥影像。对旁观者而言这只是旧史料,对郭、张两家却是挥之不去的锥心。
多年以后,张学良旅居檀香山。每到周日,他仍以西装笔挺形象出现教堂,坚持礼拜。有人说他在忏悔,其实更像自我镇定。教堂成员记得,老人常靠着长椅闭目,口里低声念叨一连串人名,其中就有“茂宸”二字。曾经戎马倥偬的记忆,在信仰与时光的稀释下,只剩屈指可数的符号。
郭家的日子也并非一帆风顺。郭松龄之弟郭任生被捕、流放,日本占领东北后更是一落千丈。新中国成立后,郭洪志以技术员身份在北京一家工厂谋职,兢兢业业,极少谈及往事。同事多半不知道他从小被过继给郭松龄,只觉得他举止有些“老派”。直到改革开放后历史研究热潮再起,郭洪志才在一次口述史会议上被学者意外发现。可惜不久即患白血病,一切回忆戛然而止。
值得一提的是,《中共中央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发表后,郭松龄的历史定位更趋明确:爱国将领,反军阀分裂、反对外来侵略。辽宁地方志办为此专门设立课题,收集相关资料。郭泰来在整理家谱时,把父亲的手稿送去,里边一段话颇耐人寻味:“张公当年跪于郭家堂前,其诚意可感,然公私界线难分,终余生不得释怀。”这句话被研究者标注为“情感口供”,侧面说明张学良对郭家的愧疚。
时针拨回2016年。辽宁省民营企业家联谊会上,荣昌集团董事长石俊庆提到自己将请张学良长孙张居信回沈阳参观。场下的郭泰来几乎条件反射般举手:“能不能安排一次单独会面?”八月初,两人在沈阳明春湖饭店包间碰面,桌上只放了淡茶和那面沉睡二十三年的铜镜。郭泰来双手捧镜,轻轻推到张居信面前:“这是家父遗愿,劳烦您替我们转达。”张居信愣了几秒,伸手抚摸铜镜背面的饕餮纹,低声答道:“我祖父若知此物,当释怀许多。”双方并无过多寒暄,这场交流远比任何学术研讨更具分量。
有人好奇,铜镜最终去了哪里。张居信回美后,将镜子陈列进家族小型展室,旁边是一张黑白照片:青年张学良与郭松龄并肩站在沈阳卫队旅操场,两人神情自若,毫无阴霾。照片上方悬一行小字——“莫忘初心”。访客只要细看,便会发现玻璃反射里隐约映出自己,仿佛提醒后人:历史不是冰冷的标本,情义亦不会因时间断线。
檀香山老人已故去多年,沈阳旧营盘早成高楼。唯一未褪色的是人心深处那份念想。铜镜终于完成使命,折射过去,也映照今日。这段跨越九十年的家族互访,本质是一场迟到的“道歉”与“释怀”。郭泰来说得好:“镜子到了,该说的话便都说完了。”语气平静,却道出了两代人放下心事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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