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一潜伏者出城送情报,遇到哨兵阻拦后低声道:我去会相好
一九四三年的苏北平原,冬天格外的冷。腊月三十的傍晚,天色阴沉得像一块洗不干净的旧抹布,寒风卷着地上残存的雪沫子和枯叶,打着旋儿往人骨头缝里钻。往日里该有些烟火气的伍佑镇,此刻却显得异常沉寂,只有零星的、仿佛带着怯意的鞭炮声,勉强打破这压抑,随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当日,日伪军的岗哨明显比往常增加了,尤其是镇子通往外界的几个路口,气氛更是紧张。铁神桥头的档子口,那厚重的吊桥早已被吱吱呀呀地拉起,彻底隔绝了南北通道。两个穿着臃肿军装的哨兵,揣着冰冷的步枪,在桥头来回踱步,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凛冽的空气里。
镇东头,“崧生粮行”的招牌在风中轻轻晃动。
店门虚掩着,店内,老板顾崧生正就着昏黄的油灯,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顾崧生今年二十九岁,穿着合身的藏青色棉袍,外罩一件半新的黑缎马褂,面容清瘦,眼神温和,任谁看都是个本分和气、精于算计的生意人。
然而,此刻那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透不过气来。
三个时辰前,顾崧生安插在伪军后勤队里的那个沉默寡言的线人,借着送年货的名义,压低声音递过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驻盐城的日寇头目石升,已经秘密调集了一百多名日寇和伪军,准备就在今晚,趁着除夕守岁、人们防备松懈之时,突袭盐东县敌工部设在刘家坎的秘密联络站!
这消息像一块冰,瞬间从顾崧生头顶浇下,冻彻四肢百骸。
账本上的数字渐渐变得模糊,算珠的声音在顾崧生听来也格外聒噪。他猛地停下动作,起身走到临街的窗户旁,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哨兵模糊的身影和远处碉堡探照灯划过天际的光柱。
顾崧生的思绪飘回了一年多前那个春雨绵绵的夜晚。也是在这间屋子里,盐东县敌工干部陈纪友,那个眼神坚定、话语沉稳的汉子,握着他的手,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崧生同志,你这粮行,南来北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是收集情报的绝佳位置。我们希望你能以老板的身份作掩护,为我们坐地侦察敌情。”
从那一刻起,“顾老板”这个身份就有了双重意义。明面上,他周旋于日伪、客商之间,打听米价涨落,经营着粮行;暗地里,那些米价代码、货运批次里,可能就藏着敌人的兵力部署、物资调动信息。他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条隐蔽战线,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可今夜的情况完全不同以往。
敌人已经出动,兵锋直指刘家坎!联络站里有七位同志,站长王志刚经验丰富,小赵还是个满脸稚气却机灵勇敢的小伙子……他们的面孔一一在顾崧生脑海中闪过。他们信任这条情报线,信任他“顾老板”送出的每一个消息。一旦联络站被端,后果不堪设想!不仅同志们性命难保,盐东县乃至更广区域的抗日工作都将遭受重创。
必须立刻把情报送出去!
强烈的使命感驱散了最初的慌乱。顾崧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地分析着形势:东门大道是日伪军主力出发的方向,必然封锁严密;北门也增派了双岗,盘查极严;唯一可能通行的,只剩下南门的铁神桥!可是,吊桥已起,哨兵虎视眈眈,如何过得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鞭子抽打在顾崧生的心上。他仿佛已经听到了敌人杂沓的脚步声和刘家坎骤然响起的枪声。
“少爷,厨下炖了白菜粉条,您趁热用些吧?”老伙计在门外关切地询问。这声音打断了顾崧生的沉思,也瞬间点醒了他。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顾崧生应了一声,迅速转身,打开衣柜,从最底层翻出一件平时很少穿的狐皮坎肩套上,又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一下衣冠。接着,他毫不犹豫地从床下的暗格里取出两包精装的“三猫”牌香烟和厚厚一沓伪币,沉甸甸地塞进怀里。做完这些,顾崧生拿起桌上半壶待客用的烧酒,猛地喝了一口,更多的则故意洒在胸前衣襟上,浓烈刺鼻的酒气立刻弥漫开来。
再抬头看向镜中人时,那温和商人的气质已然褪去,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眉梢带笑、眼神略显迷离、浑身酒气的纨绔子弟形象。顾崧生深吸一口气,拉开店门,融入了门外寒冷的夜色中。
不多时,铁神桥便已在望。那冰冷的铁索和高高竖起的桥板,像一道天堑横在面前。
顾崧生踉跄而至,两个哨兵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深夜里不寻常的行人,两人立刻端起步枪,厉声喝道:“站住!戒严了!干什么的?”
顾崧生故意脚步虚浮地趔趄了一下,扶着旁边的哨棚,露出一副混不吝的笑容,满口酒气地凑近:“二位……二位老总辛苦!这大年三十的,天寒地冻……还在为……为皇军效力,真是……嗝……真是不容易!”他一边说着,一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那两包“三猫”烟,熟练地撕开锡纸包装,抽出几根递过去,“来来来,抽根猫烟,驱驱寒气,暖暖身子!”
精美的烟盒,高档的烟卷,在物资匮乏的当时,对普通哨兵有着不小的吸引力。那两个哨兵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紧握枪杆的手也略微松了松。
顾崧生看在眼里,趁机将一整包烟塞进年长那个哨兵手里,又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暧昧和恳求说道:“老哥,实不相瞒……桥南那张寡妇家……嘿嘿,早就约好了今晚去她那儿守岁……这良辰美景,兄弟我……”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脸上挤出男人都懂的笑容,同时动作隐蔽却又迅速地将那卷足足六千元的伪币塞进对方口袋,“这点小意思,给二位老总打点酒喝,驱驱寒!我保证!子时之前,一定回来!绝不给二位添麻烦!”
年长的哨兵捏了捏口袋里那卷钞票的厚度,又斜眼打量着眼前这个满身酒气、衣着体面、一脸急色的粮行老板。他们平日里也隐约听过一些关于顾老板风流的传闻,此刻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已信了七八分。
在这除夕夜,谁不想捞点外快,行个方便?两个哨兵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犹豫了片刻。最终,对金钱和香烟的渴望,以及一种“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微妙心理,战胜了严格的规定。
“快点回来!”年长的哨兵低声骂了一句,朝着同伴挥了挥手。
绞盘发出沉重而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吊桥缓缓放下,搭上了对岸。
“多谢老总!多谢!”顾崧生满脸堆笑,作揖不迭,脚步虚浮地踏上了桥板。
一步,两步……他强忍着回头看的冲动,保持着那种微醺的、悠哉的步伐,直到走过桥中心,拐过路口那一大堆柴草垛,确认完全脱离了哨兵的视线——
刹那间,顾崧生像换了一个人!
所有的醉意、所有的轻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变得锐利如鹰。他猛地弓起身子,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豹子,沿着通往刘家坎的田间小路,发足狂奔!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顾崧生的脸颊,灌进他的喉咙,刺疼了他的肺叶。棉袍的下摆被路旁的枯枝划破,他也浑然不觉。田埂上的冰凌被他慌乱的脚步踩得粉碎,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狂跳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经过一片乱坟岗时,裸露的树根将他绊了一个趔趄,手掌撑在地上,立刻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肯定是擦破了皮。但顾崧生顾不上看一眼,爬起来继续跑。
汗水早已浸湿了内衣,冰冷的贴在背上,与奔跑产生的热气交织,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煎熬。他只觉得胸膛里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十里路,在此刻显得如此漫长。
许久,刘家坎那几间熟悉的土坯房轮廓,终于在前方朦胧的夜色中显现出来。一点如豆的灯火,在窗口中摇曳,像指引他前进的星辰。
顾崧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撞开那扇虚掩的木门。屋里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王志刚、小赵等七位同志正围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是一锅冒着微弱热气的红薯粥,显然正在准备吃一顿简陋的年夜饭。
“老顾?!”站长王志刚首先反应过来,看到他这副狼狈不堪、气喘如牛的样子,脸色骤变,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他几乎要瘫软下去的身体。
顾崧生靠在门框上,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手指着来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快……快走!鬼子……伪军……偷袭……来了……马上……就到……”
“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来?”王志刚沉稳地问道,但语速极快。
“一……一百多……从东门出来的……最多……最多一刻钟……就到了……”顾崧生感觉喉咙里满是腥甜,说完这几个字,几乎虚脱。
“全体都有!紧急转移!按二号预案!销毁所有文件!”王志刚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达命令。屋内瞬间忙碌起来,没有人惊慌失措,只有训练有素的默契。文件被投进灶膛,火苗窜起;必要的物品被迅速打包;小赵和另一个同志则麻利地掀开墙角的地砖,取出里面藏着的两支步枪和几颗手榴弹。
“顾大哥,这个你拿着路上吃!”小赵动作飞快地将一个还温热的烤红薯塞进顾崧生手里,年轻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坚毅和感激,“年后见!”
“年后见……”顾崧生喃喃重复着,握紧了那块红薯,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不过两三分钟,一切收拾停当。王志刚最后扫视了一眼这个工作战斗过多年的地方,大手一挥:“撤!”
七道身影迅速而无声地消失在屋后通往芦苇荡的的小径中。顾崧生随后也赶紧离开,离开村口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杂乱狗吠声,紧接着,是摩托车引擎的轰鸣,还夹杂着日军呜哩哇啦的叫喊和伪军的呵斥声。
敌人到了!
顾崧生心头一紧,赶紧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当夜,石井挥舞着雪亮的军刀,指挥着如狼似虎的日伪军,踹开木门,凶神恶煞般地冲进了刚刚才离开的土坯房。
里面自然是空空如也。接着传来的是敌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翻箱倒柜的砸碎声,以及一无所获后那沮丧而愤怒的咆哮。
这些声音在寂静的除夕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惊起了附近树上栖息的寒鸦,发出“呱呱”的不祥叫声。
不知何时,细密的雪花再次从漆黑的夜空中飘落,无声地覆盖着屋顶、道路,也落在敌人冰冷的钢盔和失望扭曲的脸上。
洁白的雪,仿佛要掩埋掉刚才发生的一切惊险与罪恶。
顾崧生走在路上,雪花落在他滚烫的脸颊上,带来一丝凉意。他紧紧抿着的嘴角,终于难以抑制地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弧度。那是一种任务完成后的如释重负,更是一种对敌人愚蠢行动的无声嘲讽。
敌人最终扑空了。
同志们的生命保住了,联络站的火种得以留存。
顾崧生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舒出一口长气,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但他心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温暖。不远处,伍佑镇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他那间“崧生粮行”门口悬挂的灯笼,在风中顽强地摇晃着,发出微弱却持续的光芒,像一枚永不熄灭的星火,倔强地亮在一九四三年这个危机四伏却又充满希望的除夕深夜。
参考资料:《大丰文史资料》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