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记忆:突围
1943年的上海,深秋的暮色笼罩着外滩。银行技术员炳康紧了紧西装领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里的那张纸条。“苏北解放区急需印刷技术人才”,这行字像团火,在他心头烧了整整三天。回到亭子间,炳康取出珍藏的凹凸版雕刀,细细端详着。这时,妻子来到了他的面前。“阿康,你真要走?”妻子的眼泪滴在红木箱上。
炳康把最后一件衬衫塞进皮箱,并把德国造的精密量具用油布包好藏进夹层。“那些解放区的同志,连像样的钞票都印不出来,怎么跟鬼子斗?我精通凹凸版的印刷技术,正好能帮到他们,今天晚上,就会有人安排我上船。你别担心,等到我完成任务后,就会回来的。”说着,他轻轻擦去妻子脸上的泪水。
当晚,在地下党同志的安排下,炳康登上了一艘运煤船的底舱。在此后数日的航程里,他一直蜷缩在煤堆旁,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敢啃几口硬得像石头的烙饼。当船终于在盐城靠岸时,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猫着腰钻进底舱。
“你是炳康同志吧?俺是老张,可把你盼来啦。”汉子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的疤。炳康受宠若惊,忙同他握手打招呼。
老张将炳康扶上一驾驴车,二人在芦苇荡里吱呀呀前行了三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位于废弃的祠堂的印刷厂,厂里的设备十分简陋,在斑驳的供桌上摆着台老式印刷机。炳康的手指抚过生锈的滚筒,眉头越皱越紧:“这机器印不了防伪花纹,得重新制版。”说话间,他打开公文包,取出自己带来的那套雕刀。
老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触碰雕刀,像在抚摸什么珍宝:“乖乖,这比咱的土枪金贵多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个蓝布面本子,开始写了起来,写着写着,他停笔问道:“这玩意儿叫什么来着?”
“凹凸版雕刀。”炳康一边回应,一边探头看去。只见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许多信息,比如:某月某日,缴获三八大盖两支;某月某日,收到药品一箱等等。虽然字迹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却极为认真。
“你写日记?”炳康有些惊讶。老张黝黑的脸竟有些发红:“打小放牛,哪识几个字。参加革命后,政委说要把每天的战斗记下来,所以就坚持了下来,可就是老卡壳,以后,还要向你讨教呢。”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自此后,炳康就在这里开始了他的新工作,虽然办公条件艰苦,但他干得很开心。在制版间隙,炳康还教老张认字。看着他用粗糙的手指捏着铅笔,在草纸上反复练习生字书写时,炳康也深为感动。有次,老张突然问:“信仰的‘仰’是这么写不?”炳康怔住了,他看见日记最新一页写着:“今日炳康同志说钞票水印要有信仰的力量。”
几天后,警报锣突然炸响。老张慌慌张张地冲进印刷厂:“鬼子来了!我们得赶紧转移。”同志们立即收拾起设备,炳康刚装好锌版,老张已经扛起印刷机主体,大声招呼道:“跟俺走!”大伙儿齐声呼应,跟着他向西北方向而去。
同志们疾行了多时,来到了一片乱葬岗。看到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炳康的心里也有些发毛,他问道:“老张,你带我们来这里干吗?”老张也顾不得回应,他撬开一块墓碑,露出黑黝黝的洞口,说道:“先进去再说!”等到炳康和大伙儿钻进了地道后,他才解释道:“别看小鬼子这么嚣张,其实心虚得很,特别怕占晦气。所以,我们就在坟地挖了几个假墓,用来藏身的。去年咱在这儿藏了半个月,他们在坟头蹦跶好久都没发现,哈哈。”
虽然他说得轻松,但炳康还是十分紧张。过了一阵子,头顶上果然传来日语吆喝声,紧接着是刺刀捅进稻草的“噗噗”声,大伙儿压低身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过了半小时后,日军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此刻炳康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在解放区工作的一年时间里,像这样的险情,炳康经历了无数次,幸好老张领导得当,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然而,有一次却出现了意外。
那夜,炳康正在调试新油墨,突然老张闯进门来:“大家赶紧收拾设备,小鬼子又来扫荡了,我们得从水路撤退!”
“为什么要走水路,不去地道吗?”炳康问。老张告诉他,上级传达信息,有叛徒泄秘,地道已不安全,必须寻找别的转移途径。在老张的指挥下,众人把设备装上板车,合力推着向河道方向撤退。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大伙儿终于来到河岸,但附近却没有看到一艘木船。
“糟糕!可能接应的同志在路上出状况了。”老张重捶了一下大腿。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犬吠声,有一小队鬼子兵正向他们藏身的方向跑来。
老张知道,这时再弄出些动静,定会把大家带入险境。他转头看向一旁的青纱帐,突然说道:“你们先躲进去,我去引开他们。”炳康拉住他的手,说道:“不行,这太危险了!”同志们也低声劝阻。
老张却不以为然,他把蓝布日记本塞给炳康,说道:“放心,这地方俺熟得很,小鬼子抓不住我的,我的日记本你先帮俺收着,等下次见面时,再还给俺!”说罢,他迎着鬼子的方向一路小跑,等到引起对方注意时,他纵身跃入水中,还故意扑腾出巨大的水花。
瞬时间,日语喊叫声伴着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是一阵密集的枪声。炳康和同志们躲在青纱帐里,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每当听到枪声响起,他们的心就像是被狠狠地揪了一下,这一夜,格外漫长。
等到天亮时分,大伙儿都已泛起倦意。忽然间,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炳康心中一惊,忙揉眼观看。“啊,是陈队长!”炳康顿时欢呼起来。赶来的正是当地的游击队。大伙儿拉着陈队长问长问短:“陈队长,你遇到老张了吗?”
听到这话,陈队长神情悲痛,他告诉大家,老张赶到游击队营地时,已经身负重伤,他将炳康等人的藏身地点告诉给游击队员,并让他们赶来救援。
“他是靠着顽强的意志,才支撑到营地的,现在他,他已经牺牲了!”此言一出,大伙儿哭声一片。
1945年,鬼子投降了。炳康历经辗转,终于找到老张的妻儿。当他八岁的儿子牛牛接过日记本时,炳康发现他的眼睛和老张一模一样。老张的妻子翻开某一页后,突然泣不成声,炳康看见那页写着:“今日媳妇捎来牛牛画的画,小子把太阳画成了五角星。等革命胜利了,一定要送他去读书。”
“你爹是个大英雄。”炳康抚着牛牛的头,指着日记里“信仰”两个字,说:“是他最后教会我这个。”
蒋辣子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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