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跖:被骂了两千年的 “盗王”,究竟是谁?
“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庄子・盗跖》里的这段描述,让 “盗跖” 成了中国文化中 “恶” 的代名词。两千年来,他被贴上 “盗王”“暴君” 的标签,是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反派典型。可翻开史料细究,这个被骂了两千年的人物,真实面目远比文献记载的更复杂:他或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 “盗贼”,而是反抗权贵的底层领袖;而他与孔子的那场著名论辩,更藏着先秦时期思想交锋的密码。
一、史料里的 “盗跖”:从 “盗王” 到 “反抗者” 的模糊画像
关于盗跖的记载,最早散见于《庄子》《孟子》《荀子》等先秦典籍,却始终没有清晰的生平脉络。《庄子・盗跖》是记载最详细的文献,文中说他是 “柳下惠之弟”,名叫 “跖”,因 “好聚党徒,劫掠诸侯”,被时人称为 “盗跖”。柳下惠是春秋时期著名的贤士,以 “坐怀不乱” 闻名,这样的 “贤兄” 与 “盗弟” 组合,本身就充满戏剧张力,也让盗跖的身份多了几分传奇色彩。
但史料对盗跖的记载充满矛盾。《孟子・滕文公下》称他 “横行天下,侵暴诸侯”,与《庄子》的描述一致;可《荀子・不苟》却提到 “盗跖吟口,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 将 “盗跖” 与舜、禹并列,说他的名声如日月般流传,这显然不是对 “盗贼” 的评价。这种矛盾的记载,暗示着盗跖的形象在先秦时期就已出现分化:在儒家典籍中,他是破坏秩序的 “恶徒”;在道家或其他学派的文献里,他或许是挑战权威的 “勇者”。
更关键的是,盗跖活动的时代始终存疑。《庄子》说他与孔子同时代,曾与孔子当面论辩;可根据《左传》等史料推算,柳下惠生活在春秋中期(约公元前 720 年 — 前 621 年),而孔子生于公元前 551 年,两人所处时代相差近百年,柳下惠的弟弟绝不可能与孔子相遇。这种时间线的混乱,让不少学者怀疑 “盗跖” 并非真实历史人物,而是先秦诸子为了阐述思想虚构的 “符号化人物”—— 就像《庄子》中很多寓言故事里的角色,是用来表达观点的工具。
但也有学者认为盗跖确有其人。历史学家童书业在《春秋左传研究》中提出,盗跖可能是春秋末期鲁国境内的 “盗魁”,因反抗鲁国贵族的压迫,聚集底层民众劫掠诸侯,成为当时权贵眼中的 “心腹大患”。先秦时期 “盗” 的含义与现代不同,不仅指 “偷窃财物的人”,更包括 “反抗统治秩序的人”—— 就像《墨子・非攻》中 “盗爱其室,不爱其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将 “盗” 与 “利” 挂钩,而盗跖的 “劫掠诸侯”,或许正是底层民众对权贵财富的 “再分配”。
二、盗跖与孔子的论辩:一场虚构背后的思想交锋
《庄子・盗跖》中最精彩的片段,莫过于盗跖与孔子的对话。文中记载,孔子听说盗跖横行天下,便主动上门劝说,希望他 “罢兵休卒,归而养老”,却被盗跖痛骂一顿,甚至差点被 “烹杀”。这场论辩看似是 “贤士” 与 “盗贼” 的对抗,实则是先秦时期道家与儒家思想的激烈碰撞。
盗跖对孔子的批判,句句直指儒家思想的核心。他骂孔子 “作言造语,妄称文武”,指责儒家推崇的 “仁义道德” 是 “伪君子的遮羞布”;他提出 “吾闻之,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 推崇神农时代的原始平等社会,反对儒家倡导的等级秩序。
更深刻的是,盗跖提出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的生命观,认为人应 “恣其所欲”,不必被 “仁义”“礼法” 束缚。这种强调 “自然本性” 的思想,与庄子的 “道法自然” 高度契合,而孔子坚持的 “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则代表了儒家对秩序的追求。因此,这场论辩本质上是道家 “反礼教” 思想与儒家 “守礼教” 思想的对话,盗跖只是庄子用来表达观点的 “代言人”。
有趣的是,后世儒家对这场论辩极为排斥。东汉郑玄在注解《礼记》时,称《庄子・盗跖》是 “谬说”,认为盗跖不可能与孔子对话;宋代朱熹更直接否定盗跖的存在,说 “盗跖之事,《庄子》书最怪诞,未必有实”。这种排斥,恰恰说明这场虚构的论辩击中了儒家思想的要害 —— 盗跖对 “仁义道德” 的批判,让儒家构建的秩序体系面临挑战。
三、历史形象的演变:从 “反派” 到 “反抗英雄” 的重塑
随着时间推移,盗跖的形象在不同时代被不断重塑。在汉代,他仍是 “恶” 的象征:《史记・伯夷列传》中,司马迁引用《庄子》的记载,称盗跖 “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感叹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的说法不靠谱;《盐铁论》中,桑弘羊也以盗跖为例,批判 “严刑峻法不足以止盗” 的观点。
到了唐代,盗跖的形象开始出现微妙变化。诗人李白在《古风》中写道:“盗跖傥仁义,丘何为孔丘?” 虽然仍将盗跖与 “仁义” 对立,但已暗含对 “仁义” 标准的质疑;中唐时期,随着安史之乱后社会动荡加剧,底层民众对权贵的不满情绪上升,盗跖 “反抗权贵” 的属性被逐渐放大,一些文人开始在诗文中将他与 “侠客” 并提。
明清时期,盗跖的形象进一步分化。在官方史书和儒家典籍中,他仍是 “盗王”;但在民间文学和戏曲中,他成了 “反抗压迫的英雄”。明末清初的小说《梼杌闲评》中,盗跖被描绘成 “劫富济贫” 的好汉;清代地方戏《盗跖》中,他带领民众反抗贪官污吏,最终虽战死沙场,却赢得了百姓的爱戴。这种民间与官方的形象对立,反映了不同阶层对 “秩序” 与 “反抗” 的不同认知 —— 底层民众将盗跖视为反抗不公的代表,而统治阶层则将他视为破坏秩序的威胁。
近代以来,盗跖的形象被赋予了新的内涵。新文化运动时期,胡适、鲁迅等学者重新解读《庄子・盗跖》,认为盗跖对孔子的批判是 “对封建礼教的反抗”,将他视为 “反传统的先驱”。
新中国成立后,史学界从阶级斗争的视角出发,称盗跖是 “春秋末期农民起义领袖”,认为他的 “劫掠诸侯” 是 “农民反抗奴隶主贵族的斗争”。
而毛主席的《贺新郎·读史》词中对盗跖的评价并不低。“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在这首词里,盗跖是古代的奴隶起义领袖,流誉千载,属于正面形象。
虽然这些解读带有时代烙印,但都跳出了 “盗跖即盗贼” 的传统框架,开始关注他背后的社会矛盾与思想价值。
四、盗跖形象背后的历史密码:“盗” 与 “秩序” 的千年博弈
盗跖的形象之所以能流传两千年,本质上是因为他触及了中国历史上一个永恒的命题 ——“盗” 与 “秩序” 的博弈。在传统社会,“盗” 始终被定义为 “破坏秩序者”,而 “秩序” 则由统治阶层构建,代表着 “仁义道德”“礼法制度”。可盗跖的存在,却让人们开始思考:当 “秩序” 沦为权贵压迫底层的工具时,“盗” 是不是一种合理的反抗?
《庄子・盗跖》中,盗跖说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这句话道破了传统秩序的本质 —— 小偷偷了带钩会被处死,而诸侯窃取国家政权却能成为统治者,所谓的 “礼法”,不过是权贵维护自身利益的工具。这种对 “秩序” 的质疑,正是盗跖形象的核心价值。两千年来,每当社会矛盾激化、底层民众难以生存时,人们就会想起盗跖,想起他对权贵的批判、对平等的追求。
从更深层看,盗跖的形象演变,反映了中国文化对 “反抗” 的复杂态度。儒家强调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反对任何形式的 “反抗”,因此将盗跖塑造成 “恶徒”;道家追求 “自然本性”,反对 “礼教束缚”,因此通过盗跖批判儒家;民间社会渴望 “公平正义”,因此将盗跖视为 “英雄”。这种态度的变化,本质上是不同时代、不同阶层对 “正义” 的不同理解。
如今,当我们再提起 “盗跖”,已不必纠结于他是否真实存在,更不必执着于他是 “盗” 还是 “英雄”。他留给我们的,是一种对 “秩序” 的反思 —— 当社会出现不公时,我们该如何面对?是屈从于 “礼法”,还是追求 “正义”?是维护既有的 “秩序”,还是构建更公平的 “新秩序”?这些问题,或许比盗跖的真实面目更值得我们思考。
两千年前,盗跖在《庄子》中留下了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的感叹;两千年后,他的形象仍在被不断解读。这个被骂了两千年的 “盗王”,早已超越了历史人物的范畴,成为中国文化中一个永恒的符号 —— 他提醒着我们,任何 “秩序” 都不应成为压迫的工具,任何 “正义” 都不应被轻易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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